过客

我曾在“谅山纪行”（见“解放日报”周刊407——409期）一文中提到，谅山有著名景点“苏氏石”，大诗人阮悠还为此题了诗。实际上，我们见到的只是苏氏石的复制品，苏氏真身（下图）已于22年前被毁灭。

苏氏的传说

苏氏石位于谅山洞穴群体的望夫山上，越南类似地名有十来处。2011年我游历中国山东省时，曾到长山列岛的望福礁公园，每年吸引五百万游客。可见，虽然题材雷同，大多凭想象，但都可以轻易得到人们掬一把同情之泪。

越南家传户晓的苏氏传说有两个版本：

《其一》苏文和苏氏是两兄妹，自幼离散。长大后，神差鬼使，兄妹结成夫妻。其兄无意间从她头上留下的疤记认出了亲妹妹，于是离家出走，没一声道别，也不说出原委。可怜的妻子每天抱子上山遥望，化成了石。

《其二》苏氏夫名窦韬，为国戌边一去不回，留下娇妻化成了石。

头一个版本是乱伦的家庭悲剧，我觉得毫无诗意；第二版本则过于简略，缺乏动人情节。两个版本的共同点是丈夫悄悄出走，毫无责任心。越南著名诗人蔡伯辛根据第一版本写下叙事诗“苏氏的传说”，对苏氏寄予无限的同情：

……

越南妇女命运历尽坎坷，

承受不公如此之多，

战争和杀戮都要由妇女承受，

还有，那些背信弃义的丈夫，

……

苏氏石已被烧灰？

苏氏石名头叮当响，可是，在22年前的一天，苏氏石刹那间轰然倒塌，举国哗然。为了对全国公论有个交代，谅山市公安紧张入局，只花了三天时间，就逮捕了段文决、何文鸟两名嫌犯。不分青红皂白，他们被带上手铐、推上囚车，押解现场，强逼“重现”作案细节，并用影像作了详细记录。两个朴实农民立即成了千古罪人，所有脏水都往他们头上泼。越南民谣“同登有街名奇驴，有苏氏石、三清庙……”也被窜改成“同登有街名奇驴，苏氏石已被烧灰……”（Đồng Đăng có phố Kỳ Lừa/ Có nàng Tô Thị nó vừa nung vôi）。

事情经过是这样：1991年7月27日下午，一阵前所未有的暴风骤雨使苏氏石脚下的居民惊惶无措，惊天动地的响声过后苏氏石便倒塌。由于响声过大，许多人以为是爆破所致。当地有好几座石灰窑，附近居民在农闲时以开采望夫山石料为副业。按照这个“理所当然”的逻辑，不经过调查核实，上述两个农民马上成了替罪羔羊，唯一理由是他们和“苏氏”过于亲近。

虽说祸从天降，但很快就草草收场。经过两个月在拘留所做打杂，阿决和阿鸟静悄悄地获得释放——先是没有拘捕令，没有录取供词；后是没有判决书，也没有无罪开释决定。两人毁坏历史古迹的罪名即使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蔡伯辛的叙事诗“苏氏的传说”写于2012年，诗的结尾，仍然重蹈窠臼，就是证明：

……

问起这个遗迹，

旅游部门的先生太太们解释：

人们早已把她打碎，

用来烧灰，更为有益。

有什么感想？

——假如听这种说词不是我，是你。

“巨案”发生后，旅游部门为了招揽游客，立即用水泥灌浇了另一个远看更像真人的“苏氏”。我看到的这个假苏氏驳痕斑斑，是几块水泥铸件拼凑而成，完全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在她脚下，在一个用遮阳伞搭起的简易茶水档，一位面目慈祥的中年男子不厌其烦地向游客自我申辩（左图），有时游客投以鄙夷目光，他也在所不顾。何文鸟早已放弃投诉，只有他，段文决，还在坚持要还他个清白。

不白之冤得以申雪

就在苏氏石刚刚倒塌，阿决还在押期间，一位年轻的教师对“苏氏化灰”一说产生深深怀疑：且掂一掂苏氏的斤两，值不值得冒天下之大不韪？他立即轻装北上，到案发地查个水落石出。这位勇于寻求真理的人就是胡志明市师范大学地理系讲师张黄芳，此时他正在河内进修地理专业研究生。

张黄芳多次上谅山，但到1998年，他才在苏氏石下第一次见到当事人阿决。张黄芳以专业的眼光仔细观察，发现苏氏石孤悬山体外侧，滑坡与山体成45度角，没有爆破痕迹。他解释，谅山的石灰岩地貌形成于2.4——3.6亿年前，石灰岩容易被雨水侵蚀和风化，苏氏石就是由于岩石受蚀不均匀所致。石像天然形成四部分：头、颈、胸腹和臀部。臀部和山体相连，形成凹洞囤积雨水，导致石像滑坡，凹洞表面残留的一层薄薄的红土(terra rosa)就是长期冲刷的证明。石像是自我倒塌的，1991年7月27日的那场暴雨，不过是在已平衡的天平再加上一个砝码。

俗语说“水滴石穿”，侵蚀作用把苏氏推下悬崖，地理学称为“喀斯特现像”，石灰岩地形叫做“喀斯特地形”。正是“喀斯特现像”，使谅山形成许多瑰丽的洞穴、石笋、石柱、钟乳石。

根据地理学家张黄芳考证，同样原因，2006年8月9日，坚江省“父子礁”中的父礁也被推下海。“喀斯特现像”也正在侵蚀下龙湾中的“斗鸡石”。可能一阵暴雨过后，越南旅游业的标志会在我们视线中消失。

大自然赠送的礼物它同样可以收回，我们抗拒不了。

站在复制的苏氏石脚下，我徘徊良久。她一定想通了，薄幸郎不值得留恋。她还年轻漂亮，一定下山去另谋幸福，但不知道现在“花落谁家”。

复制的苏氏石

 走遍祖国每一角落的张黄芳硕士（现任西旅产品部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