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背影

——為父親節而寫

 

 

 

 

我們有許多機會表達對的母親的敬意:三八婦女節、母親節(五月份第二個星期日)、盂蘭節(陰曆七月十五,越南人稱為“報孝節”)。同樣“生我劬勞”,難道沒有一個日子讓我們懷念偉大的父愛?

上世紀初,住在美國華盛頓州東部士波肯市(Spokane)附近一個農莊裏一位南北戰爭的老兵威廉斯馬特(William Smart)先生。他太太在產下第六個兒子時去世。他不僅農間操勞,還要孤身撫育尚在繈褓中的嬰兒。1909年,經過幾十年的含辛茹苦,當他的六個兒女都已長大成人,可以安享晚福時,他卻積勞成疾,撒手人寰。

就在馬特先生辭世之年,他大女兒杜德夫人(John B. Dodd)參加完教會的母親節感恩禮拜後,領悟到她單身父親在養育兒女過程中所付出的愛心與辛勞,並不亞於任何一個母親。她希望有一個特別的日子紀念自己的父親以及全世界偉大的父親。

當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教會的拉斯姆斯(Rasmus)牧師時,深深得到他的同情。在杜德夫人的奔走號呼和教會的鼎力支持下,士波肯市市長與華盛頓州州長公開表示贊成,於是美國華盛頓州便在 1910 6 19 日舉行了全世界的第一次父親節聚會。1924年,在美國總統科立芝(Calvin Coolidge)的支持下,父親節成為美國全國性的節日。1966年,詹森總統簽署總統令,宣佈將每年6月的第3個星期天定為父親節——斯馬特先生是在六月份出生的。

全世界有百分之八十的國家和地區紀念美國的父親節。按照美國一百多年前遺留下來的風俗:凡是父親已故的人都佩帶一朵白玫瑰,父親在世的人則佩帶紅玫瑰。

今年的父親節是六月十七日,我曾獨自哼搖籃曲把幼女拉扯大,深知單身父親的艱難。因而我寫這篇紀念文章,不僅緬懷先父,並且獻給所有的男性朋友,不論已為人父或即將成為人父,也不論生父、養父、岳父、繼父,都應享有父親節帶來的榮耀。

 

我的母親雖然是華裔,但在越南北部的太平省長大,傳聞是是鄉間的一枝花。有人問父親,這朵“花”是怎樣選出來的?父親諧謔地回答:“是家裏自己評的”。當時大家都知道,我們一家六口,只有母親這朵“花”。

雖然把“花”迎娶進門,是父親的驕傲,但維持一家的生計,談何容易。祖父去世後,我們舉家遷往海防,租賃一間陋屋。當時有一部香港片,“一家八口一張床”,就是我們生活的寫照(我們是寬鬆點,只有一家六口)。

家父雖然在印度支那商業學院畢業,但舊社會“畢業就是失業”。家父先承接英語家教,後給入越蔣軍任翻譯,在熱帶叢林中患上回歸熱,幾乎把老命丟在順化。脫險後家父憑熟練的法語和科班出身,終於在好幾家華資公司謀得會計長和財務顧問的好差事,一家生活才有了保障。

英國諺語:“早起的鳥兒會抓蟲”,跟沉醉在都市夜生活的“夜貓子”不同,家父是一隻標準的“早鳥”。 每天淩晨四點鐘,聽見“篤篤”的腳步聲,我就知道父親已經起床。他要把當天的簿記先做完,然後趕著上班。我到現在還受他早起習慣的影響,即使一天無事,也無法睡懶覺。

家父是學外語的典範,在他看來,越南不過是地球村的一個旮旯兒,要學好外語,才能騁馳世界。在當時的條件下,這種觀念不能不說是先知先覺。我們四兄弟在啟蒙時期就被強行灌輸外語。我們當時雖然苦不堪言,但造就了我們後來牢固的外語基礎。父親的用心良苦,兒知恩深矣!

憑白領階層所得積蓄,父親投資進口紙料,進而生產學生練習簿,生意蒸蒸日上,成為小業主。我的一位姑母曾感慨道:“人們都說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只有爾父能為之”。

1955年南遷後,家父生產的“地球牌”、“上海之夜”等牌號學生簿繼續在南方市場走俏。1967年,聽到風向不對,家父毅然拋棄舊業,改行塑膠。他成立“聯合塑膠公司”推出新產品塑膠繩所編制帽子、手提袋等多種工藝品曾風靡一時,買家要大清早排長龍才能買到產品。家父就是這樣善於抓捕商機,可惜沒有遺傳給我,不然就受用無窮了。

1975年風起雲湧,家父力排眾議,堅決留下,和全民共同迎接盛大節日。

家父適應潮流,把全部財產獻給革命政府。“聯合塑膠公司”轉型公私合營,易名“新進四號塑膠企業”,家父擔任副經理。他意識到自己的陪襯角色,只埋頭於專業,一切唯公家舉派的經理馬首是瞻。

一家企業運行流暢與否關鍵在於管理階層和工人的協調。有一天,貨車來遲,工人懶洋洋地準備回家。公家經理喊破喉嚨也無人肯留下卸貨,束手無策,只好求救家父。他二話不說,脫下外衣,親自搬運。許多人看見潸然淚下,再也沒有誰敢推辭加班。  

在包級經濟困難重重的背景下,胡志明市實行了一系列措施以求自救。家父升遷經理,還得到許諾如果投資進口物資、擴大生產,市政府將給與充分的自主權。家父雖懷著滿腔熱血,但研究了有關文件後,以“年老力衰”為由婉辭了。事後,他生動地打個譬如:“以前,綁著雙腿不讓跑,現在鬆開一隻腿叫你跑!”

1984年,家父退休,但仍舊以顧問的資格,每天騎著破舊的自行車到自己嘔心瀝血的工廠巡視,與行必有車的接任經理形成鮮明的對比。工廠附近的人家把他叫做“騎自行車的老人”。

家父好善樂施,但從不留名。他每日修煉禪宗的打坐和吐納功夫,但絕不迷信。他不信風水,開張也從不擇吉,但仍然在商場上所向披靡。

家父對所捐獻的財產從不戀惜,他所關心的是怎樣做到物盡其用。1987年,正值改革開放春風化雨之際,家父不幸患腦偏癱,輾轉床褥近一年後溘然長逝。——未能脫穎而出,用自己的才智對國家的發展作出貢獻,這是他終生的遺恨。

 

小時,家景貧寒,父親常用自行車載我上學。我望著他的背影在人流中消失,才悵然返校。中學時讀朱自清的散文“背影”,裏面好像也有我父親的影子。

二十五年一晃即過,我已屆古稀之年,但父親寬大厚實的背影恍惚還在我眼前,時刻庇護我艱難地走完人生的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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