菠 萝 熟 了
陈金云
越南东北一个华侨聚居的濒海小镇。
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堂妹最要好的同学阿娇带着一对泥箕，一根扁担和一把镰刀兴冲冲地来找她，相约一起上山摘收菠萝。
她们那班同学离开华文学校后就自谋职业。堂妹一心想参加广宁省华侨青年粤剧团，但我婶母身边不能没有她这个得力助手，只好打消“梨园梦”，继续协助母亲经营自家的裁缝店，一年到头都很忙。阿
娇热情开朗、勤劳能干，在饮食公司谋得一职，每天与锅碗瓢盆为伍。她在家排行老大，工作之余还要上山打柴、挑水、做饭、洗衣服、开荒种些蔬果改善生活，日复一日地忙碌着。
阿娇来相约，堂妹想，反正在缝纫机前忙碌了一天，也该歇一歇了。她放下手中的活，准备与同学出去散散心。
我正在饭厅看书。所谓饭厅，其实是前店与后屋连接的过道，可供家人在一起用餐的地方。堂妹笑盈盈地走进来，抓起我的手臂，不由分说就要我与她一起出去看“菠萝山”。我想，那也好，我还没见过“菠萝山”是个什么模样呢，这回可以开开眼界啦。
这个镇子不大，在长长短短十几条小街上，沿街民宅几乎全是中国岭南地方特色的骑楼建筑。我们很快就出了城区。眼前是一片缓缓的坡地，上到坡顶往前看，一坡连一坡，好象绿色的海洋掀起一个个波浪。
堂妹与阿娇并肩在前面走。正值青葱岁月的姑娘，相聚的时候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有时神秘兮兮地交头接耳，有时心领神会地忍俊不禁，有时也会开怀大笑，有时也会亲密地打打闹闹。不知堂妹开了阿娇的什么玩笑，急得她连忙用胳膊肘轻轻撞了堂妹几
下，嗔笑地小声喊起来：
“喂喂！鬼打你冇乱噏廿四㖞！” 
“嘻嘻……”堂妹笑嘻嘻地避让，还得意洋洋地哼几句粤曲：“无言到面前，与君分杯水，清中有浓意，流出心底醉……”
我跟在她们后头，一边走一边欣赏山野的风光，草木葱葱、春风拂面，到处弥漫着野生植物和泥土的芳香，沁人心脾。
堂妹回过头告诉我，前面就是“菠萝山”。所谓的“菠萝山”，是当地未开发的荒坡野岭，有富余劳动力的华侨人家，就利用业余时间在山坡上劈荆斩棘、开垦荒地、种植菠萝。他们“开荒南
野际，守拙归田园”，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华侨同胞勤劳节俭的传统美德。同时也说明，中国人对自然环境具有非凡的适应能力，无论迁徙到哪个地方，都能随遇而安、繁衍生息。有一位华侨诗人曾经把华侨比喻成一种具有顽强生命力的、特殊的“植物”，到处都能扎根、发芽、开花、结果。 
这个小镇的自然环境比较适合种植菠萝，而且，种植菠萝不须要太多的人工护理，收获的菠萝，供自家享用，馈赠亲友。他们开荒种地、自给自足，既可改善家庭的生活，又可涵养土地。所以，当地一些本土人家也效仿华侨上山开荒种果。放眼望去，各家的菠萝园东一片西一片，向阳顺坡而种，有的相互为邻，有的隔坡相望，没有统一的规划，却也蔚为壮观。
我们跟随阿娇来到她家的菠萝园，约有三四个篮球场那么大，是她与母亲一手经营的，主要还是靠她来打理，一垄一垄的菠萝，犹是刘海粟先生笔下的一幅田园风光画作，令人赏心悦目。
刚放下泥箕和扁担，阿娇就喜形于色地轻轻叫起来：
“哇！又熟咗好多啰！” 
小时候听母亲讲，菠萝的“眼”开了、变黄了，就是成熟了。这次我看到的是在地里成熟的菠萝，外表不象市场上的那么黄色，据说那是果贩催熟的。
资料介绍，菠萝是凤梨的俗称，16世纪末至17世纪之间，从巴西传入中国南部各地区。 因此，台湾同胞还是把菠萝称为凤梨，因为色、香、味、形俱佳，成为台湾民众最喜欢的三大水果之一。有诗为证：“翠叶葳蕤羽异奇，绎文黄质凤来仪。作甘应似钟笼实，入骨寒香抱一枝。”
菠萝的果实是圆柱形的，两头稍尖，近似椭圆形，就像一只美丽的网格灯笼。民间有传说，菠萝是由灯笼变成的。菠萝的“头顶”上有一丛狭长的叶片，学名“冠芽”，像从前小女童头顶上一束直立的冲天小辫，叶片的边缘有细小的刺，很扎手。菠萝的皮很厚，也很粗糙，就像穿着坚硬的铠甲似的。铠甲由一片片近似六棱形的小“鳞片”组成，每片“鳞片”也有扎手的小刺。“身披黄金铠甲，头戴凤尾王冠，外表长剌自卫，内里清甜郁香”，这是一位诗人对菠萝的赞誉。 
成熟的菠萝，凑近一闻，香气扑鼻。切开来一看，果肉是黄澄澄的，肉色略有些透明，爽脆清甜多汁，甜酸适中，有特殊的香水味，人称“香水菠萝”。因此，有些司机买上几只菠萝放在车里，香气悦人，心情愉快，代替价格不菲的车用香水座，经济又实用。我将菠萝放入口中，清甜诱人的果汗淹没了舌上的味蕾，香甜在齿颊之间渗透，让人停不了嘴，是非常受欢迎的水果。
阿娇利索地挥刀砍了两只鳞甲橙黄的菠萝，将其中一只切去顶上的冠芽，只保留果柄。受条件限制，她没有削皮除“眼”，就把那只菠萝连皮纵向切成四块，一股菠萝特有的馨香随风飘溢。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精盐，撒在菠萝果肉上，递给堂妹一块尝鲜。堂妹有意向后退让一步，轻轻摆摆手，潇洒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畀阿云哥食先啦！” 
呵呵！我又一次尝到新鲜的菠萝。记得那天下午，我风尘仆仆地来到这个小镇，在叔叔家安顿好后，洗完澡就坐在饭厅看书，顺便帮婶母照看店铺，她与我堂妹到厨房做饭去了。忽然，一个十八九岁、清纯质朴、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子出现在门口，她右腰卡着一个装有四五只菠萝的泥箕，右手扶着泥箕的另一边。她说是要找我堂妹的。我说堂妹在厨房，她就目不斜视地进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微笑着端出一只大海碗放在桌面上，碗里盛满了一片片菠萝，泡在盐水里，黄澄澄的，香气馥郁，真是“教人垂涎三千尺，疑是仙果落九天”啊！她说，是我堂妹叫她端出来给我尝鲜的。说完，她轻轻道一声“我翻去啦”就匆匆走了。后来堂妹告诉我，阿娇刚去摘收菠萝回来，送几只给她。为了让我品尝到新鲜的菠萝，她当时没有空，就叫阿娇帮忙切了两只，端出来款待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堂兄长。
面对新鲜的菠萝，我用牙签挑上一块，还没送到嘴里，不知不觉地就满嘴生津了。我轻轻咬一口，一瞬间，清凉凉的、甜滋滋的、酸溜溜的果汁溢满口中，让人越吃越想吃。有诗赞曰：“青莲叶座剑身提，甲片螺旋锁铠皮。果色金黄香馥郁，甜酸适口惹人迷。”菠萝，真是人间的美味啊！ 
这次在野外品尝阿娇种的菠萝，别有一番风味。我接过那块黄澄澄的、香气馥郁的菠萝，果汁都溢出来了。她像邻家小妹似的甜甜地看我一下，微笑着说：
“云哥！你先等一下再吃，不然会‘割嘴’的。”
所谓“割嘴”，小时候母亲就不止一次提醒过我们。其实是由于菠萝中含有刺激作用的甙类物质和菠萝蛋白酶，吃了没有蘸过盐水的菠萝果肉，口腔、舌头以至嘴唇都会有一种轻微的麻木刺痛的感觉，这就是蛋白酶起的作用。用盐水泡过的菠萝，食盐能控制菠萝酶的活动，就没有“割嘴”的感觉了。
刚摘下来的菠萝具有难以抗拒的诱惑力，没等过一会儿，我就率先吃了。咬下第一口，感觉满嘴是清甜可口的果汁、爽脆的果肉在嘴里随着牙齿和舌头不停的作用而翻滚着，菠萝特殊的香气直冲鼻腔，从口腔向外飘散。
两个姑娘一边慢慢吃菠萝一边聊天，看我那一副有欠“斯文”的吃相，都忍俊不禁。接着，她又递给我第二块菠萝，盛情难却，我只好接受她的一番好意啦。
这时，堂妹说想去看看表哥的菠萝园，阿娇指点说，就在前面那个山坡上。
“云哥！”堂妹笑容满面，又带有几分俏皮的口吻说：“你慢慢吃啊，在这里同阿娇慢慢聊。我去看看表哥的菠萝园就回来。”
说完，堂妹就径直地开走了。我没想到表哥的菠萝园就在附近，也想去看看。因为表哥表嫂很勤劳，表嫂十分能干，曾开荒种过甘蔗，送去榨糖供家人食用。那天晚上，表哥用第一批蔗糖煮糥米粥，特地叫我过去共进宵夜呢。看来，他们的菠萝园也一定打理得不错吧。我三下两下把那块菠萝“啃”完，把果皮往地下一扔，用手抹抹嘴巴就去追赶堂妹。
“你怎么也跑来啦？”堂妹没想到我会追上来，有些意外，杏眼故意一瞪，半嗔半笑地说：“你不是在那边跟阿娇聊天吗？”
我说，我也想看看表哥的果园。只听堂妹轻轻地叹了一声，我似乎感觉有些莫名其妙，正想解释，这时，阿娇也过来当“向导”：
“前面就是你们表哥的菠萝园。”
啊！表哥家的菠萝园更大，占了半边山坡。我们在感叹表哥表嫂的勤劳时，也隐隐看到不少菠萝果实已经“开眼”了。还是阿娇眼尖，透过密密麻麻黛青色的菠萝叶，她看到一些已经熟透的果实，建议我们回去马上通知表哥一下，赶快摘收，不然就会坏了。是的，我也看到几个菠萝呈现出黄灿灿的光彩，菠萝熟过头就不能吃了。表哥家近来很忙，所以没有人上山打理菠萝园。
我们回到阿娇家的菠萝园。她把刚才摘下的另一只菠萝切开，如法炮制。大家吃完菠萝，阿娇与堂妹要去摘收菠萝，两个女孩嘻嘻哈哈地走进菠萝园，不知说些什么。阿娇用镰刀摘收菠萝，每只都保留一截果梗，方便用手抓拿，堂妹负责接应，把收下的菠萝传给我，由我帮忙装进泥箕。阿娇特意提醒我：
“菠萝有刺的，小心啊！”
“是啊！”堂妹也附和着：“万一你弄伤了手，妈妈会骂死我的。嘻嘻！”
“没事，没事！”我在家里，挑水、做饭之类家务活，我是经常做的，并不是细皮嫩肉之辈。我小心地把一只只菠萝码放到泥箕里，很快就装满了两只泥箕。
夕阳西下，我们迎着晚霞下山回家。在路上，阿娇挑着一担满满的菠萝，堂妹两手各拿一只，一路说说笑笑。我在后面欣赏斜阳映照下的山野风光，清新的空气充满着草木、泥土与菠萝的馨香，随着晚风习习吹来，令人沉醉，也有几分留恋。
不知不觉我们就回到小镇的街上。阿娇要回家了，她放下担子，挑了两只最大的、外表橙黄的菠萝递过来，像小妹妹一般地看着我，端庄的脸上绽放出青春的笑容：
“云哥！你帮我带两只回去吧！”
堂妹微笑着点点头：
“嗯！阿娇送的，你就收下吧，不用客气呀！”
“你要抓住果柄，这样就不会扎手啦！”阿娇还不忘提醒我。
阿娇挑着一担沉甸甸的菠萝，迈着矫健的步伐拐向另一条街，扁担压在她肩上发出有节奏的“吱呀、吱呀”声，犹如一曲优美动听的山乡小调……
我与堂妹回到家后，她似乎对“暮游菠萝山”的余兴未尽，迈着轻快脚步，哼着轻快的粤曲小调去厨房处理那几只菠萝。我想起表哥家的菠萝园里，一个个“身披黄金铠甲，头戴凤尾王冠”的菠萝，就去赶紧去向他们报信——
菠萝熟了！
（201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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