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金云
尧村生产队离农场场部约20公里。每次去那里放电影,队长老蔡都要事先通知他们的食堂总务帮我们准备晚餐,伙食费三月一结,由场部财务科代收。
有一天,我们一起去领工资,在工资表“代扣金额”一栏里,他们都有代扣的金额,而我的却是空白。戴着老花镜的出纳员老陆从抽屉取出一张纸,是从小学生作业薄撕下的,上面有手工绘制的表格。他不紧不慢地说:
“喏!这是代扣伙食费的账单,你们自己看吧!”
老蔡接过账单一看,没有我的名字。大家议论说,也许是食堂总务对我还不熟悉,一时遗漏了。
一转眼,第二份伙食账单又送来了,还是没有我的名字。实在令人费解!我请老陆帮打个电话问问。他正在收拾工资表,微微抬起头,眼镜耷拉在鼻梁上,一副“私塾先生”的样子,慢条斯理地重复上次的话:
“不用问。人家这次忘了,下次再一起收!”
我有些着急了。俗话说:“一回生,两回熟”。我们每个月到那里放几场电影,在那里吃饭,都半年了怎么还会“遗漏”我的伙食费呢?
在“欠帐”而忐忑不安的情绪下,终于等到了第三份伙食账单,我依然“榜上无名”。真是太奇怪了!我请老陆帮打个电话问明情况。他正在用蝇头小楷给别人填写转账支票,停下笔,稍稍抬起头,斜着脑袋看我,像个“老学究”似的慢悠悠地说:
“你急什么?你吃了人家的饭,都有账记着哪!”
我已放了九个多月的电影,我的伙食费怎么还一分未收呢?我再请老陆帮问一问。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还稍带俏皮地微微一笑:
“哎呀!那么一点钱,说不定是哪个女孩子帮你交了呢!”
老陆此话一出,老蔡接过他的话题:
“是啊!是不是……有人……”
他故意把“人”字音拉得长长的,我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老朱和小陈也趁机加油添醋地起哄。我被他们弄糊涂了。我除了放电影才到那个生产队,放完电影就跟大家一起打道回府,有谁会无缘无故地为一个陌生人“慷慨解囊”呢?难道我遇到“画中人”了吗?可是,在我那小小的宿舍里“空徒四壁”,连什么纸条都不贴,更不用说挂图画了。
不久,到外地培训的两名放映员学成归来,我就离开了电影队。但是,我在那个生产队的伙食费问题还在困扰着我,不知要到何时才“秋后算帐”呢?
常言道:“无债一身轻”。一天深夜,我反复琢磨老陆、老蔡他们的话,难道真的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吗?时光倒流到我去尧村生产队放电影的始末……
一天傍晚,小陈把经过特别改装的手扶拖拉机开到那个生产队。我是第一次来这里放电影的。朱师傅因胃病发作请假。我们卸下放映器材后,老蔡拍拍我的肩膀说:
“走!我们去吃饭。”
我们三人来到食堂,当时,有个约二十五六岁的女子在忙碌着。只见她把两条辫子扎在脑后,身穿一条蓝色围裙、蓝色袖套,肩上搭着一条白毛巾,脚蹬一双黑色高筒橡胶水靴,两手紧握黑色橡胶水管在冲洗地板,动作利索,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正如越南民谚所说的:“Gái mười bẩy bẻ
gẫy sừng trâu”。看到我们进来,她满脸堆笑地打招呼,连忙放下手中的工作,在水缸里舀一瓢水,“哗哗”地洗洗手,取下毛巾擦了擦,就张罗我们的晚饭。见我是陌生人,她迟疑了一下。
“她是总务小黄,”老蔡向我介绍她,然后右手很绅士地向我轻轻一摆,对小黄说:“他也是越南归侨,河内人。”
食堂总务?我在生产队当出纳员时,到过农场很多下属单位,他们的食堂总务全是男士,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一位清秀端庄的“女伙头军”。她听说我是越南归侨,犹如他乡遇故知,语气也提高了几度。她用广东话热情地说:
“我係海防嘅!得闲到我屋企坐下嘞!”
第一次见面,又是女性,我礼节性地点头回复称谢。
她脸上总挂着笑容,像个敬业的餐馆服务员,从菜厨端出三盅蒸米饭、三碗肉片炒青菜,交代我们吃完饭后,碗筷留着等她回来收拾。说完,就扛起一大梱黑橡胶水管、一把长扫帚和铁铲到猪圈打扫卫生去了。那个猪圈是食堂自办的,离职工生活区约二三百米,养两头猪,到传统节庆时改善职工的生活。
有一次,我们又到那里放电影。放映前的工作做好后,我们准备去食堂用餐。这时,有个中年男子过来邀请我们去“饮番两杯”。他姓薛,与老蔡、小陈是老朋友了。我第一次见到他,又不会喝酒。朱师傅是电影队年纪最大的放映员兼器材维修技术员,有病不能喝酒,就与我去食堂吃饭。
小黄在打扫卫生,看到只有我们两人,她很诧异。朱师傅告诉她,老蔡他们被人“拉”去喝酒了。
“啊……”她笑眯眯地从菜厨里端出四大碗红烧肉:“今天是‘五月节’,我们食堂也给你们加菜哪!”
她做的红烧肉挺令人嘴馋的,还开玩笑让我们“再加菜”。我们吃不了那么多,请她把另外两份收进菜厨。安排好我们的晚餐后,她一如既往地热情交代几句,然后就像执行固定程序似的打扫猪圈去了。
那年冬至,很凑巧我们又到那个生产队放电影。当晚,朱师傅又请病假。刚卸下放映器材,好客的老薛又来请我们去聚一聚。我还是婉言谢绝了,趁夜幕尚未降临,就把两台放映机装上并调试好,盖上保护布再去食堂用膳。
小黄依然还是在忙着搞厨房卫生。她放下手中的活,笑眯眯地打开菜厨,端出四大碗色泽红亮、让人垂涎欲滴的虎皮扣肉和四盅香米饭。看到只有我一个人,她很诧异,用广东话问我:
“咦?点解只係你一个人嚟啫?”
我把情况告诉她。彼此熟悉了,话也自然多一些。她依然笑容可掬地说:
“啊!冬至大过年……今晚我哋都加菜嘅,畀你哋准备一人一碗扣肉!”
我看着那飘香的扣肉,皮色金黄、膨松香脆、香浓软糯,就赞了一句:
“几好味道喎!”
“佢哋唔嚟,”自己的厨艺得到食客的肯定,小黄显然很高兴:“咁你就多食嘀啰!”
“咁大碗,我一碗都食冇晒嘅!”
“嘻嘻!咁你就慢慢食啦,碗筷唔使洗,你就抌喺呢度就得嘞!”
她把其余的饭菜收进厨柜后,又交代我“慢慢食”,然后挑了一担热水回家。她很快就转回来了,扛起一大梱黑色橡胶水管、一把长扫帚和铁铲去打扫猪圈卫生,一串沉沉而矫健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
吃完饭,我习惯地把碗筷洗干净,扣在案台上才走出食堂。
入夜了,天气很冷,丝丝寒风扫过放映场。一些心急的小观众穿着各式冬衣、缩着脖子坐在小板凳上守候着。
我坐在放映机旁,正想打开电唱机播放音乐营造欢乐气氛,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径直走了过来。她说,天气太冷,又没到放映时间,请我到她家烤烤火。群众关心放映员的事,我们遇到不少。阿婆说完就要拉我起来,盛情难却,恭敬不如从命,我也只好跟着她走了。
刚到门口,我就感到一股干燥的暖气扑面而来。屋里放着一只火盆,几根胳膊粗的木柴烧得正旺,炭火红彤彤的,让我想起小时候跟父亲一起守岁煮年粽,一边烤火一边烤红薯的情景,仿佛还闻到一股淡淡的、特别诱人的馨香。
阿婆说,她是河内人。得知我也是“同乡”,还是个单身汉,阿婆好象显得格外亲切,还说要介绍个对象给我呢。
说话间,门口突然出现一个女子,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细呢外套,在灯光和夜幕的衬托下很抢眼。我定睛一看,她不就是小黄吗?而此时的她,却换了一个角色,回归到她的本真,“俊俏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一个颇有气质的大姑娘。她没进屋,站在门口说是来找阿婆的孙女的。从她的神态和语气,看得出她与阿婆一家十分熟络。她的突然到来,也让阿婆感到有些意外又惊喜:
“啊!你……阿娇喺房间里面。”
她微笑着向我点点头,就径直走进房间,不一会儿,两个姑娘搂着肩膀说说笑笑地走出来。她们向我点点头,就嘻嘻哈哈地出门去了。
小黄的背影在门外消失后,阿婆转回头笑眯眯地说,阿婆想说的就是她。她长相算不得漂亮,却也清秀端庄、心地善良、孝顺父母、工作勤快,就像是夸奖自家的孙女一样。我说,我认识她。阿婆有些惊讶,瞪大了一双老眼:
“唉?你认识佢乜?”
我解释说,我们来放电影,在食堂吃饭才认识她的。阿婆好像很兴奋,又夸了她一番。这时,从放映场地传来音乐声,放映时间快要到了,我就顺势赶紧向阿婆告辞。阿婆说,她也要去看电影,并且再次叮嘱我在星期日到她家吃饭。
我感谢阿婆的盛情,但是放映日程表已排满了。再说,星期日白天我还有其他工作呢。为了不让古道热肠的老人家失望,我只好点点头说,会尽量安排时间的。
从阿婆家出来,我就赶紧直奔放映场。老蔡放一号机,他正在装片,见我三步并两步地回来了,开玩笑地说:
“呵呵!我们还以为你被哪个姑娘给抓走了呢!”
我取下二号放映机深红色的保护布,从拷贝铁箱里取出第二本拷贝,一边装片一边解释说:
“有个热心的阿婆,看我守机子太冷,就叫我去她家烤火。”
“啊……”老蔡话中有话:“我说呢……”
“哈哈哈!”坐在一旁的小陈也打趣说:“我说嘛……”
已进入放映状态,我就不去探究他们的潜台词了。老蔡关闭电唱机和现场照明灯,电影开始放映了……
离开电影队后,政工科安排我去开展职工业余文化教育工作。但是,“欠账”的问题还在困扰着我。“日清月结、账款相符”是财务工作最基本的原则。那么,我“欠”尧村生产队的伙食费,为什么还没有收呢?
(2015-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