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金云
(一)
1973年5月。我到上海,入住上海华侨饭店三楼的一个大房间。这是一个普通的大间,共安排八张单人床。
那天晚上,我从外面回来,房间里只有我和相邻的那张床还没挂蚊帐。饭店规定,晚上10点钟客房要关灯,而那张床还空着。
大约凌晨一两点钟,我转了个身,透过走廊灯光,却发现那张床不知什么时候挂上蚊帐了。清晨,我起床时,那张床上已收拾得整整齐齐,旅客不知去向。连续两天的情况都是这样。我很纳闷。
第三天清晨,当我醒过来时,惊奇地发现那张床边坐着一位七旬老伯伯,床上已收拾得整整齐齐。他慈眉善目、身材清瘦、衣着朴素,两只手掌搭在一起,自然悠闲地垂放在腹部,脸上露出淡淡的喜悦之情。
老伯伯微笑地主动与我打招呼,还为他的“不慎”把我吵醒而道歉,令我很感动,对这位素昧平生的长者肃然起敬。得知我是从越南回来的华侨时,他好象遇到莫逆之交似的欣喜。他热情地自我介绍说,他是裁缝,在新加坡46年了,如今才有机会回来探亲访友。正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他笑呵呵地说:
“要不是今天我要回乡下,你现在起来肯定又看不见我啦!哈哈哈!”
于是,我顾不上去洗漱,就坐在床上听这位新加坡老华人讲述他的故事。
(二)
16岁那年,他只身从江苏乡下来到上海,在一家裁缝铺当“学徒”,实际上是伺候老板和打杂。工作之余,一有机会他就偷师学艺,慢慢掌握了裁缝的一些门道。
有一天老板出门,让他看店。不久,来了一个熟客。得知老板不在家,顾客打量了他一下转身想走。眼看一单生意要泡汤,他就擅自揽下这单活儿。
傍晚,师傅回来得知他胆敢贸然揽工,而且还是熟客,担心砸了自己的宝号。他正想兴师问罪,却突然发现在布料上打版的粉线很流畅、规范。得知是徒弟为那个熟客量身后画的,他感到非常意外,没想到这个徒弟居然“偷师”学会了打版,对他也刮目相看。此后,老板就让他分担一些活儿,生意越做越大。
有一天,老板又出门,来了一个顾客,自称是新加坡海员,急着要给父亲做一套唐装。因为轮船第二天将要返航,他答应第二天交货。得到老板允许,他挑灯夜战,一宿未眠,如期将一套唐装送到海员手上,了却了他的心愿。
几个月后,那个海员又来找他。在攀谈中,那个海员说,他做的衣服得到乡亲的赞赏。凭他的手艺到新加坡发展,生意肯定会兴隆。他想,自己在上海当伙计,靠微薄的工钱只能维持自己的生计,如何孝敬乡下的父母呢?如果能到海外去发展,也许自己过得好,更有条件反哺双亲,接济家人了。
海员说,如果他想出去,一定会想办法帮忙。他考虑再三,终于心动了。他向老板请假,说要回家看望父母。
(三)
他依约与那个海员会合,趁着夜色,混过港口保卫岗。那个海员秘密带他上了货轮,安排他在船舱躲藏起来。
经受了不知多少天的颠簸,轮船终于抵达新加坡。在那个热心海员的协助下,他在一家华人裁缝铺找到了一份工作。得知他是从唐山来的,老板对他很有好感,真是“亲不亲,故乡人”啊!那年他二十六七岁。
虽然新加坡是个陌生的地方,但是华侨华人众多,满街都能听到乡音,他很快就适应了当地的环境。裁缝铺的老板年事已高,发现他精明能干、技术不错,为人忠厚、待客热情,就让他当助手,经常让他独当一面,还教他学会了做西服。他在当地渐渐小有名气。日子就这样平凡无奇、忙忙碌碌地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有一天,老板叫他坐下来,像父亲对儿子那样十分真诚地与他促膝谈心。老板语重心长地说,他的技术好,一直当伙计很可惜,埋没人才,这样下去觉得很亏待他。老板说,彼此都是从唐山过来的人,应该守望相助,愿意出资帮助他自立门户。这样才能更好地发挥他的才华,更有出息,成家立业、孝敬父母。听了老板的一席心里话,他十分感激。其实,他并不想离开这位慈祥和蔼、开明豁达的贵人。
在老板的资助和引荐下,他在牛车水租了一间小铺面,从此开始在异国他乡经营起自己的生意。
(四)
他的店铺开张后,生意日益红火。几年后,他娶妻生子,生活越来越殷实。可是,每当他闲暇的时候,或在中华民族传统节庆之际,他遥望北方的天空,一股思乡之情油然而生,更加惦念年迈的双亲,心中百感交集。
古人说:“百善孝为先”。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他很想回到故里探望父母亲。但是,西方的一些媒体刻意对新中国进行负面宣传与恶意攻击,导致很多受众对新中国产生误解。家人和朋友都劝他放弃还乡的念头。更有人“忠告”说,他在新加坡也算是一个小“资本家”了,属于中国大陆“专政”的对象,这时回去等于自投罗网,说不定还会招徕麻烦。出国多年,他不问政治,确实不了解家乡的情况,只好等等再说。第一次还乡的想法就这样不了了之。
一转眼,他已到了“耳顺之年”,思亲的心情更加迫切。他想,现在不回乡探望父母,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偏偏在那段时间里,中国大陆正在开展“文化大革命”。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性质的“革命”,但是西方舆论对中国的肆意攻击,把中国的形势说得一塌糊涂,社会动荡、派性斗争、人人自危。所以,家人极力反对他在这个时候回去探亲。一些朋友言之凿凿,说他当年是“偷渡”出国的,属于“叛国”性质,劝他不要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等等。不过,也有朋友说,他现在是新加坡人了,是国际友人,到中国旅行、探亲、访友是没问题的。不管是好心还是恶意,繁杂的舆论和亲友的意见让他心烦意乱,六神无主。第二次返乡的计划又一次成为泡影,令他十分惆怅,心神不宁。
光阴如白驹过隙。他从当年风华正茂的小伙子,如今已是垂垂老矣的“古稀老人”,更是归心似箭。几十年杳无音讯,他不知道父母是不是还健在?亲友生活怎样?乡愁的煎熬,他食不甘味、卧不安席。当时,尽管一些西方媒体还一味抹黑中国,贬低中国的建设成就,却也有一些报纸比较客观地报道中国的消息,反映中国的国计民生和社会现实。偶尔也有当地华人回乡省亲后平安归来现身说法。因此,他也更加关注家乡的新闻。他在思考着,旧中国的社会如何,他很清楚。而如今,中国正在日益繁荣富强,人民生活逐渐改善;中国的原子弹、氢弹相继成功爆炸,人造卫星也上天遨游了;联合国恢复了中国的合法席位,连美国总统都到北京来访问了。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事实啊!
他想,古人说:“父母在,子不远游”。而自己远离父母太久太久,亏欠父母太多太多,他不想被世人骂他是“不教之子”。况且,自己已是“日薄西山之辈”了,趁着现在还能行走,再不回去,恐怕今后没有机会了。于是,他不再理会家人和朋友如何劝阻,毅然决然要还乡探亲,实现自己几十年的心愿……
(五)
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备,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踏上了还乡之路。但是,一个70多岁的老人漂洋过海,家人还是不放心,所以,大女儿决定陪同他一起返乡。
一下飞机,目睹眼前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他的精神顿时释然开朗,心中的一丝疑云也烟消云散了。啊!上海,我回来了!他暗暗庆幸自己的还乡之行还正当时。
驱车进入市区,到处是生机勃勃的新气象。他想,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在既熟悉又陌生的南京路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井然有序,比昔日更加繁华热闹、更加健康文明,那些趾高气扬的外国显贵和各式各样的外国军警不见踪影了,饱经风霜的国际饭店、华侨饭店,以新的姿态敞开大门喜迎四面八方的游客。
在上海华侨饭店接待大厅,服务员热情地接待他父女俩,尤其是听到乡音,令他倍感温馨。真是“连山楚雨迷官舍,隔县乡音认故园”啊!他的心好像已经飞回到他的血迹摇篮了。饭店安排他入住档次较高的单间客房,他让女儿住,自己在三楼的普通大间要了一个床位。他说,回乡是为了探亲,不是回来享受,只是日求三餐夜求一宿而已,不必破费。
安顿好后,他就想寻找当年的伙伴们聚一聚。饭店服务员根据他提供的线索,在当地有关部门的配合下,很快就帮他联系到了一个当年的朋友,再由那个朋友通知其他当年的伙伴们。于是乎,分别40多年的一班朋友在暮年之际终于旧地重逢,让他喜出望外,感慨万分。当年的朋友们,除了有几个病逝之外,其他人都退休多年,身体健康、衣食无忧、生活安定,他感到很欣慰。他要请伙伴们到餐厅欢聚一堂,举杯畅饮,好好庆贺一番。但是,朋友们都争着要尽地主之谊宴请他父女俩。大家为此商量了好一阵子。他说,山珍海味、西餐美点他都吃过了,却很怀念独具特色的苏沪风味小吃。最后大家商定,朋友们轮流做东。每天早晨请他去喝早茶,然后走街串弄观赏市容、追寻青春年代的足迹、品尝特色传统小吃。晚上到排档泡茶聊天、畅叙友情。朋友们把他每天的活动日程都安排得很充实,令他十分惬意。
于是,每天一大清早,他就离开饭店与朋友们相聚,直到半夜三更才回来休息,周而复始,乐此不疲。他在这里已住了半个多月。
(六)
这时,房门口出现一位40多岁的女士。她烫一头齐肩卷发,身穿一套深色的西装套裙,手臂挎着一只坤包。老伯伯向我介绍说,那是他的长女。我与她互相点头致意。他女儿用英语跟他交流了几句后,就走了。他对我说,女儿告诉他,乡下亲人租了一辆汽车来接他返乡,已停在饭店门口。
不一会儿,他女儿带着四五个健壮的年轻人风风火火地进来。那是他从未谋面的孙辈来接他还乡的。他满面笑容,一边慈祥地拍拍他们的肩膀,一边夸奖他们。几个年轻人只是一味地憨笑,然后从床底下拉出四个用橙色塑料绳捆得结结实实的大皮箱,还有他的一只小行李箱。小伙子们三下五除二就利索地把皮箱扛走了。
老伯伯又在床边坐下来继续讲他的故事。他感慨地说,做了一辈子裁缝,没有带回什么金银珠宝,箱子里都是准备送给父母与亲友的衣服和布料。他说,这次回乡,最重要的是好好陪伴父母以尽孝道,然后探望亲戚邻里、饱览故乡风光。他还打算在上海再住上一段时间,要走遍上海每一条街道里弄,要跟伙伴们多多相处。毕竟大家都老了,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
这时,他的女儿急匆匆地走进来,嘴上叽叽咕咕地说什么。他翻译说,汽车在饭店门口不能停留太久,叫他赶快下去。
我站起来送老伯伯走出房门。刚走几步,他转身过来跟我握握手,互道珍重。他笑呵呵对我说,如果有机会到新加坡,记得一定要去找他,他会陪同我领略新加坡唐人街的风土人情,参观新加坡美丽的市容。他女儿有些不耐烦,一边小声埋怨一边拉着他走,然后消失在电梯门口。
我站在静静的走廊上,默默地为这位老伯伯祈祷,祝愿他们在还乡的旅途上一路平安,事事顺遂。良久,我回想起刚才与老伯伯短暂相处的情景,感触很深,难以忘怀。在他的身上,体现了海外赤子落叶归根的故乡情结,更体现了中华民族孝敬父母的传统美德,心中充满了对这位老华人的敬仰之情。
(20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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