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客
蒲山山脉有铺天盖地的蒲公英,主峰龜山。山腳下有一座小村寨,村民世世代代以鑿石磨為生,因而山寨也叫“石磨村”。黃師傅是村裡深孚眾望的老石匠。
當春天煙霧氤氳時登上龜山,俯望石磨村,散落的高腳屋如雨後蘑菇;潺潺溪流劃破了沉靜,好像石箏空谷迴響。重霧中,老石匠一面吃力地推動驢車,一面使勁地鞭打瘦骨伶仃的毛驢。老黃夫婦正在趕集 :山地集市可不比平原,三個月才開市一次,錯過了,可等不起。
雖然時屆早春,山村還沁著一絲涼意,但崎嶇的山路已令他上氣不接下氣。每天早上九、十點鐘,太陽才懶慵慵地爬上龜山,向大地頒發珍貴的陽光。
宣光省雖然地處北陲,卻是著名的美女之鄉。黃婆是地道的宣光人,雖經歲月摧殘,但她年輕時的風采還隱約可見。越南在三百多年前鄭阮紛爭時代,王室貴冑扶老攜幼來到這裡避難,結果留下許多宮嬪美女,日後結出山地之花。
老黃日常的工作是鑿石磨並到運附近的村落安裝;黃婆伐薪燒炭。他們沒有子嗣,工作各不相干,但有爭執時都是老婆服軟。
幾年前,國家往深山窮谷架設電線,離石磨村只有半日路程的村莊已經用上了碾米機,但石磨村被蒲山山脈阻隔,只能望洋興歎。眼看村裡小夥子把穀物堆滿驢車往鄰村推,老黃心裡實在不是滋味。
石磨越來越不好賣——製作石磨需要付出一周的辛勤勞作,但顧客只隨便付幾文錢;間或有人招他去開磨,也不付現錢,給幾斗榖或苞米,有時招待一頓木薯酒和煙熏牛下水了事。 每次趕集所得,除了購買柴米油鹽外,只剩下些許零錢,她塞進竹筒,就像兒時玩撲滿。他們就這樣湊合過日子,像山林燒荒後的一縷殘煙。
據民間傳說,龜山曾經佇立在上千公頃的大湖中央,四季碧波蕩漾,點綴無數白鶴的翅膀。湖中有許多大烏龜,龜殼碧綠色,是山地土豪、酋長獻給王帝的珍貴貢品。據說湖中還有一隻千年神龜,龜殼就像個小土丘,成百年才浮上水面一次,老百姓管叫它龜王。它浮出的時候,滿月將給蒲山頂鑲上滴溜兒光環,像一個巨大的銀盆。
很久前,蒲山遇到特大旱災,湖水乾涸,湖中生物全部乾死。龜王像座小山丘躺在湖底不動,一年後才死亡。年復一年,泥土覆蓋,形成龜山。從蒲山遙望,是一隻頭朝北的青石碩大烏龜。
每月一次,他駕驢車上龜山馱回烏黑油亮的上等石料。籮筐大小的石料經開鑿、切割、打磨得到一塊渾圓精巧的石磨;下腳料用來雕刻小物件,小石龜是他精心之作。最近幾次集市,除了石磨,他還試賣石龜,想不到得到遊客的垂愛,比石磨還搶手。今年春市,他索性只馱去一箱石龜。
火紅的太陽迫不及待地躲進了龜山背後,老黃夫婦興高采烈地驅毛驢趕回程。誰都看得出他倆發了,驢車像小山般堆滿了食品和日用品。老黃如願地買了隻煙斗,一路叼著吐煙霧。
時光流逝,石龜巋然矗立。最近,龜山附近的山寨沸騰起來,某公司要鋪路、架線、開採石頭做建材,矛頭直指龜山。採石場很快就初具規模,運輸車、推土機、挖土機象甲蟲般攟集;工人、民夫像聞到腐尸味的禿鷲,龜山成了他們的美餐。
由於阻擋開路,整個石磨村被搬到離原址十公里以北,只有老黃夫婦戀土情深,拒絕搬遷。房屋被拆除後,老黃在龜山後山坡臨時搭個竹棚棲身。採石場稱霸龜山,斷絕了石料來源,老黃的老本行宣告無疾而終。黃婆依舊進山伐薪燒炭,老黃倚著木薯酒罈子打發時光。他憋著一股勁傾盡自己貯藏的廢石料,精雕細琢,雕出的石龜個個栩栩如生,有誰知道每道精細的紋路都凝聚了他一生的心血?
工地正式開工的前夜,正巧是民間傳說龜王一百週年祭。銀光傾瀉,照得桃金娘熠熠生輝,月兒又一次給矛山套上罕見的光環。老黃在酒罈子旁東倒西歪,先罵黃婆出氣,又罵該死的工地,再罵世態炎涼……
老黃迷迷糊糊,仿佛見到天地混沌、觸目驚心的大洪水。在龜山頂,石頭裂開,湧出一股翻騰的泉水,好像白馬長嘶。蒲公英隨風飄揚,像千萬朵雪花。
一剎那,水漫龜山,糅合了閃爍的玻璃和火星,猛力搡撞,只有蒲山山脈的胸膛才能擋得住。頃刻間,成百號人雜亂的求救聲,鋼鐵、車輛、機械被水流沖個稀里嘩啦。只有蒲公英還在飛揚——這一切與它無關。
片刻,一切回歸沉靜。呈現在老黃面前是一個蕩漾的大湖。月亮與蒲山山脈一塊兒打造一個巨大的金盤,龜山成了點綴在金盤中央的一顆小黑點。山林在月光下燦然,龜山悄悄兒移動,乍然帶動他連同竹棚。老黃驚慌失措地發現腳底下原來是一頭大烏龜,龜背翠綠溜亮,縱橫的紋理錯落有致。龜王載著他遊蕩湖心,走到那裡月光跟到那裡,有如舞台上的燈光。老黃深深地吸一口氣,感到神仙也不過如此。他驀然想起一件事,把木箱中的幾十隻小石龜統統投進湖裡;忽忽一群大小烏龜跟隨龜王游動,龜甲好像是月光雕出來。他見到黃婆回復雙十年華的山地少女,剎那又變成一束蒲公英隨風飄揚,飄呀飄……向藍天飛去。
(“林中鳳凰”雙月刊應征短小說選登)
資料圖片:越南鄉村的石磨
www.weiaic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