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明 节 的 沉 思
文达
今年的清明节。
雨飘渺在天地间,很微的杏花雨,微得使人难于觉察。咋暖还寒的三月春和微雨揉合在一起了,渗入了我的心中,酸酸地流淌着。
我默默地站在父亲的墓前,注视着墓碑上他那双慈祥而茕茕郁悒的眼睛,刚毅的脸孔上那紧闭着的双唇似乎难尽欲言. 他永远都在为了这个家而忧虑着。人言: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我父亲坎坷跌宕一辈子,到了应该安享安乐的时候,他离开了我。小时候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天无绝人之路。长大后,明白了,路是自己闯出来的。
父亲离开我已整整二十五个年头了。
墓园中这片华人专区,处处烟香袅袅,如丝的雨与烟的香混和一起,青濛濛的在微风中荡摇着,分不出哪是烟哪是雨。
今年的清明节恰逢复活节。耶和华在今天复活了,耶和华为了苦难的人类,承受了被钉在十字架上流尽自己的血的苦痛,他用自己的血洗净了人类的罪,因而他得到了复活。我们那些逝去的先人们呢,那些为了子子孙孙的安乐而一生拼搏的先人们呢,他们也应该得到复活吧?他们是永远活着,他们的灵魂是永远活着,要不然人们为什么每年的清明节都要来缅怀他们,希望他们在天之灵能愉快,希望他们的福荫永远荫葆着子子孙孙。
因为是复活节,英国人民享有一个从星期五到星期一,三天的长周末(long weekend)法定假期,也因此而来扫墓的人特别的多。扫墓的人群熙来攘往,熟悉的乡音此起彼落充盈了这个东伦敦区的“伊斯特汉姆墓园”。
父亲去世那天,我在一份当地华语刊物上得知了这片华人墓地,从此我父亲长眠在这座纪念碑的旁边。纪念碑的前面是一条约一公尺宽的、贯穿华人墓区的混凝土小径。随着岁月的流逝,每年清明重阳来上香扫墓的越南华侨越来越多了,经过我父亲墓前小径的人们也由稀稀落落继而摩肩接蹱,其中不乏我父亲的朋友和我的朋友,什至只是听过我父亲名字的朋友,他们从未忘记来拜祭先人时,也顺便给我父亲添上几柱清香。我很感谢他们。
小径的另一侧,斜对着我父亲茔墓的是一座黑色大理石筑成的夫妻合墓,从墓碑上知道墓中男主人的姓名是顾根福,女主人是英国人。引起我注意的是这座墓的上面,有一本用大理石雕成的,打开了的书,书页上清晰可见金漆的雕文:
“顾公根福先生上海人也,生于一八八六年卒于一九六四年享年七十有九。顾公少负大志,以服务侨胞及中国海员为己任。爰于一九零六年抵英,举凡旅英华侨及中国海员一切福利,事无大小均亲为之。四十余年来任劳任怨,造福华侨。尤以红蓝烟囱中国海员更为关注。诚毕生尽粹死而后已也。谨记。
红烟囱全体船员敬誌。”
二十多年前,给我父亲扫墓时,数次遇见一位看来年近七旬的老华侨,高瘦的身架子、稀落花白的头发、厚厚的老花眼镜的后面是一双爠烁的眼睛,镜框架在鼻梁上、衣着整洁、久经风霜的脸孔显现出炎日留下的古铜肤色。每次他都很细心地为这座顾姓墓茔清理周边的杂草,抹擦干净墓茔,然后默默地站在墓前至哀。刻在我父亲墓碑上的籍贯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位老先生与我拉起了家常,得知我们飘洋过海的逃难经历令他唏嘘不已。
顾根福先生是早期来英的华侨。据这位老华侨说:顾根福先生还是孙中山先生的朋友。当年为了帮助孙中山先生,他奔波在华人圈内进行募捐,支持推翻满清封建皇朝的革命。他关心同胞,四十余年如一日、节风沐雨,为完善侨胞的福利,争取侨胞海员应有的工作上的平等权益不遗余力,赢得了当时旅英中国海员们的无限敬重。顾根福先生逝世后,旅英中国海员在他的墓上撰写了以上的碑文,永远缅怀着他, 感谢他对侨胞和华人海员们的贡献。
老华侨感慨地说:“得到今天是不容易的呀,那个华人心里不是都流过血的啊!没有顾先生当年为我们这样的奔波,我恐怕也没有今天了。”老华侨指着墓茔后方的一块空地说:“我已在这里置下了我百年后的归宿地,我要永远陪伴着顾先生。”
数年后,我发觉再也没有见过这位老先生了。顾先生那座扇形茔墓,宛如一艘黑色的船静静地泊在我父亲的墓的对面,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那么的干净和鲜花环绕。每年的清明节,我都禁不自地对他注视数刻。他信仰基督教,我不能给他上香,心里往往油然一种莫明的惆怅。顾墓后方的那块空地已堆起了一塚新坟,不知何故至今墓还是没有砌起来,望着它我心里总有“一杯黄土”的感觉。我知道与我在这片华人墓园中邂逅的这位同乡老华侨已经长眠在这里了。愿他与顾老在天国一方永远快乐吧。也愿他与我父亲有伴共叙乡情吧。
顾老墓的后方向东深入约一百公尺的墓群中,有一座四人合葬的灰色大理石坟墓。墓碑上撰刻的拉丁文字告诉人们这是一家姓阮的越南人的合葬墓。八十年代初,越南华侨难民刚定居英国,见到这样的坟墓,不由得引起人们的注意。一家四口都死于车祸。朋友开的车,在高速公路上失去控制,卷进重型货车的轮下,一家四口没了,开车的朋友负伤进了医院,抢救后检回了一条性命。天意吧?有时候人的生命就是这样的无常:没有死于战祸;艰苦拼搏穷其一生积蓄,换来几两黄金,一家人挤进暗无天日的船舱,惊涛骇浪、飘洋过海、没有葬身鱼腹,没有毙命于海盗,好不容易得到西方国家政府的收容,享受着与当地原居民同样的、做梦也没想过的福利生活,加上自己的省俭,兴高彩烈地荡漾在人生第一辆二手轿车里,憧景着以后的美满人生时却冤死在现代化的异国它乡。
看着这一家四口的合墓,我感到人生的无奈和生命的脆弱。我们这群原本生活在所谓“第二故乡”的子民,迫于无奈,离乡背井投奔怒海去寻找一方能以立锥的土地。这姓阮的一家人呢?不折不扣的有着“四千年光荣历史”的英雄民族的后裔,为什么要抛弃自己的祖国而甘心沦为二等公民呢?
三十年前,有位老伯与我在英国近邻,他一家人在一九七一年美机轰炸海放下里区时遇难,只剩下他和一个女儿。老伯忧伤过度,一度患上了精神忧郁症。越南排华时女儿带着他逃离越南,几经奔波给收容到英国定居。无忧无虑的福利制度揉合了老人心灵里的创伤,无微不至的医疗制度痊愈了老人的固疾。一家人女儿、女婿、四个男孙,老伯怡享天年。二十年前老伯去世了,享年七十有五。清明重阳,我没忘了给他老人家添上几柱清香。
今年的清明节,遇见了老伯的已过半百的女儿来给他扫墓。陪伴着她是四位俊帅的小伙子,老大已踏过了三十这道坎,老二接近三十,老三老四是挛生,二十多岁了。看着他们四位高大健碩但还有点缅典的样子,不由得想起了我们当年那些艰苦而充满激情日子。老伯的女儿对我说:“现在我的身体坏了啦,百病缠身,高血压、胆固醇、糖尿、心脏……床头各种各样的药丸,可以当药剂师啦!这两年几度进院抢救,幸亏儿子们孝顺,总算大步迈过。趁着还没有患上老人痴呆,带上这几个化骨龙来拜祭他们的外公,以后我双脚一伸时,他们也好知道怎样给我上香烧纸钱啦。”一位传统的中国妇女,尽孝高堂,缩衣节食养育儿女,届临暮年身缠固疾的她担忧起自己百年后,那些在洋土地生长的八十后能否承传老祖宗的习俗,为她添土烧钱。
我不由自主想起另外两位认识多年的老人:一位是来自河内的老华侨,在英国与我二十多年的邻居。年逾九眴的老人,每次遇见到他,脸上都灿烂着爽朗的笑容。老人家的宽落后园青蔬油油,鸟鸣狗吠,悠然一片农家园田。小镇的街路上还经常见到他老人家骑着自行车,来来往往悠游自得。子孙满堂的他去世前没有缠绵病榻,他安祥终老,享年九十有九,中国人习惯的虚岁已是百岁,可称人瑞,真正的百年归老了。尊照他生前的意愿,火葬了,骨灰带回了广西老家,落叶归根,可谓福寿全归。
另一位老人家,可是我父亲的老朋友。清癯的身板子,谈吐文雅,衣着整洁的中医师。当年一班相互知己的老中医,常常忙中抽闲晚聚我家长聊,新闻詄事、世态凉炎、天文地理无所不涉。孩提的我也经常伴着大人们的身旁,不自觉地张大口聆听着他们地北天南。某个晚上,父亲这位老朋友的一句话使我震惊而终身难忘,记得他很感慨地说:“人生有三大不幸:幼年丧父,中年丧偶,晚年丧子。”
我并不知道他幼年时的生活,也从来没见过这位世伯的配偶。在越南多年以来,只知道他生活稠迫、惨淡经营,与他的独生儿子,也是我少年时代的朋友相依为命。
三十年前的越南排华风暴涤荡了他的一切,也给了他一个崭新的生活。像无数飘零他乡的越南华侨,父子俩如一对暴风雨后的惊鸿,终于在英国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找到了栖身的窝。英国政府安顿父子俩在南伦敦某处一屋村中,儿子有了安定的工作,他享受着优厚的老人福利和免费的住宅。年愈七十高龄的他仍然精神亦亦,闲来和朋友们品茗唠嗑,烹备三炊给忙于工作的儿子,晚年的悠然生活抚平了他前半生的崎岖。他对我说:“第三落魄医卜教学,过去我们过的都是捉襟见肘的生活,现在可好了,我已非常的满足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我的儿子早日找个媳妇,早日成家,为我开枝散叶,他已近三十了,我家人丁单薄啊!”
风云不测,祸灾旦夕。身心正在感受欣慰的七旬老人,没有意料到一场灾难已向他突至。
某日下午,警察敲响了他常闭的家门。核实了姓名后,警察跟他说了一连串他完全听不懂的英语。他完全懵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充斥了他的脑海。他跌跌撞撞的将警察带到付近一家华人快餐店中,经店主人的翻译,他惊愕地获悉儿子发生了严重车祸:上班的路上,一辆重型货柜车在柺弯时钩住了骑着自行车的儿子的背包,儿子给拖行了一大段路。儿子已送到医院,他必须立刻到医院看望正在抢救中的儿子。
看着躺在病床上面目全非的儿子,老人痛不欲生。儿子已很难说话了,由于充血而难予睁开的双眼含着泪从眼脸缝中努力地望着老泪纵横的父亲。三天陪着躺在病床上的儿子,如同耗尽老人的一生精力,老人完全崩溃了。终于伤势过重,儿子走了,临终前,从儿子的喉咙中迸出了一句:“爸,您保重啊!”
伤心欲绝的他在福利部和亲友们的帮助下处理了儿子的身后事。儿子的房间保持着原来设置,老人希望儿子的亡灵像生时一样,每天都能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亲友们关心他以后的生活起居,提议他在法理上索赔和处理这个货车司机。老人说:“相依为命的人走了,还有谁可依靠呢?我只希望早点和我儿子相聚,免得各自孤独。死者已矣,还告发这个司机有什么用呢?他还有家庭啊!他还要养妻活儿啊!”
儿子安葬在东伦敦区某一公墓内,是个双人墓穴。老人说:“墓碑我已订做了,上面刻了我儿子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儿子的百日祭过后,老人投进了泰晤士河。
父子俩安葬在一个很大的廉价公墓园内。安葬在这里的亡人一律不能砌塚,只是在坟头的位置立个碑。
某天,我停车在墓园的大门外,步行了十五分钟来到父子俩的墓前。因为不是周末,墓园内几乎没有来祀念亡灵的人,冷清清的,显得格外的荒凉。几株茂盛的栗子树在凉风中沙沙作响,一群鸦雀在树下忙着啄食,不远处几个忤工在挖掘新的墓穴,依稀传来他们调侃的谈笑声。
看不见的斜阳努力地将余晖穿过浓云,稀微的弱光给这片苍凉的墓园铺上一片灰色的光茫。我想起杜甫七律诗中那句“独留青塚向黄昏”。
栗子树下的鸦群仍忙着啄食,似乎受到了莫名的惊动,鸦群“呱啦”着,扑动着翅膀冲向天空,掠西而去。空气一下子好象凝住了。
然而,“伊斯特汉姆”华人墓地却越来越充满了清明节的气氛。有人说好象回到了当年海防建安山的华人仪地。二十五年前,我父亲在这里安息时,我正当盛年。而今,霜丝日渐,飘微的春雨落到头上,凉潇潇的感觉使我不自觉地盖上连在风衣的帽子。我看着墓园内淡蓝的烟雨中那葱葱荣荣的树木,脑海中浮现出小时候上学时路过“群众书店”看到的一幅丰子恺的漫画:苍白的背景、朴穆而苍劲的黑墨勾线构出一座孤坟、石碑上竖书一行草书“XXX之墓”、墓旁一椿粗拙斑驳的枯树、几茎枯枝的断端现出点点新芽、树旁题着:枯木逢春犹再发,人无两度少年时。
2010年4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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